文:賓靜蓀 為什麼,理應快樂成長的青少年,會為憂鬱症所苦? 青少年面對著前所未有的壓力。比較可以想像的,是升學壓力、父母期待、自我表現,孩子很容易產生焦慮和高度自我要求,會使身心狀態比較不穩定。「尤其進入明星高中,過去可能是學校第一的孩子,高中後發現沒那麼順利,可能產生失落情緒,」高中輔導老師巫志忠分析。 在衡量成就的標準和價值觀很單一的氛圍中,若父母用高標準看孩子,很難溝通,「孩子不容易得到肯定,找不到方向,」巫明忠說。有時,連放棄都是一種壓力。曾有高三學生問「我撐不下去了,是否就乾脆算了?」「這個『算了』就是一種無望的憂鬱和焦慮。」
無法關機的壓力
科技帶來另一種「無法關機」的壓力。一支手機就是全世界,青少年必須維持和管理自己在社群媒體上的「身分和認同」、比較IG上的按讚數、人際關係網路化、幽微的霸凌言語和行為迅速傳播、全世界的大小災難、真假新聞都一併照收……美國《時代》雜誌在2016年的「青少年憂鬱症」專輯中,形容今天的青少年「好像一座座小火山」,不斷接收、累積來自手機、關係、和周遭事物的壓力,無所遁逃。 這些壓力會挑戰孩子的心理素質,尤其3C成癮造成的不利因子。「好像孩子所處的環境充滿毒素,而你要他健康長大,」教養專家楊俐容形容。容易成癮的孩子主要是為了「忘憂」和「解趣」。「忘憂就是孩子沒有能力去調節、解決情緒困擾,不管是人際、和自己或和家人過不去;解趣就是他們認為讀書無趣、人生無趣,只為升學,這樣的孩子就會逃到3C裡,」楊俐容分析,而3C的設計本來就會讓人有黏著度,更造成眼部、頭部肌肉的緊繃,結果就讓人更易憂鬱、思考能力降低。 另一方面是青少年「大腦施工中」的生理構造導致。「青少年憂鬱受賀爾蒙、大腦邊緣系統(limbic system)發展的影響,」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兒少精神科醫師賴柔吟解釋。青春期的賀爾蒙產生劇變,邊緣系統則包含掌控情緒和長期記憶的海馬體和杏仁核,是尋找自我求償(reward,找回饋、找快樂,避免痛苦)的中樞,逐漸發展成熟,而控制情緒、邏輯思考的大腦前額葉,則要到20-25歲才會長成。 「所以,青少年處在載滿了油、油門長好了,但是煞車還沒長好的情況,」賴柔吟形容。青少年在神經形塑過程中,因為神經很混亂,所以容易有憂鬱的情況。
看不懂是憂鬱?還是成長議題?
在21世紀的今天,要好好長大,真的不容易。青少年因為正值青春期,情緒和行為本來就比較不穩定,以致憂鬱症經常和成長議題卡在一起,不易被察覺,也難被理解,甚至被忽略。青少年所發出的求救訊號,常被貼上「強說愁」、「叛逆期」、「抗壓性不足」、「軟弱」等標籤。甚至在他們出現自傷或暴力行為時,還免不了先受批評和責備。 「『怪』,常是憂鬱症患者在青春期得不到同儕認同,甚至最後遭遇霸凌的原因。」台中惠文高中老師蔡淇華正在陪伴一位憂鬱症確診的女孩,她有時無法上課,但喜歡寫作。蔡淇華觀察,她們在夏天還穿著外套,或一年到頭披圍巾或是戴口罩,因為「比較有安全感」,但是「也因為與外界聯繫感差,或是話題常脫軌,所以交不到朋友,導致自信心低落。」 「憂鬱症的一個重要感受就是寂寞,不是沒有朋友或沒有人在身邊陪伴,而是感受不到跟他人的連結,」現就讀於成大心理系的張閔筑,在她的書《別再叫我加油,好嗎?》記錄著她從高二起確診、至今已有7年憂鬱病史的生命歷程。教室裡不可言說的霸凌,不被同儕理解的孤獨,無法交集的平行線父母,都加深了她「自己是一個人,很糟糕的一個人,沒有資格活著的一個人」的想法。 依賴數位世界,更容易造成人的孤獨和寂寞。根據美國的學校諮商師協會的調查,科技和網路霸凌已經影響到小五的學生。「我無法告訴你孩子在IG和Snapchat上,如何被充滿惡意的對話傷害,但我每週都要處理因為被排擠和被霸凌,而不想來上學的孩子,」美國棕櫚海岸學校諮商師協會的副主席表示。網路霸凌如此即時又隱密,即使和父母同處一室,孩子仍能透過手機,沉浸在涉及全班好幾個人的痛苦情緒中,而父母卻完全不知情。
Let’s talk!
為了鼓勵憂鬱症患者把心裡的苦說出來,WHO在2017年10月推出一個一整年、名為「Depression:Let’s talk!」的全球運動,強調「求助的第一步就是要說出來」。尤其是青少年,若能找到信任得過的大人談談,只要說出來,旁人就有著力點,就不用自己受苦。但有時,孩子找不到可以信賴的大人。 諮商心理師、也是《受傷的孩子和壞掉的大人》一書作者陳志恆,常接到痛苦的孩子敲他的臉書粉絲專頁,問「我是否生病了?該怎麼辦?」很多「有病識感」的孩子「早已上網找過資料、看過憂鬱症的書,比大人懂得還多,」陳志恆說。有個孩子曾在他臉書「潛水」觀察了兩年,才私訊跟他說自己的狀況,「他在找一個他信任的大人,」陳志恆很心疼。尤其來自中產階級或高社經地位的孩子,情緒困擾更容易成為「不能說的秘密」。
三級防護網接住孩子
每個人都散布在憂鬱的光譜上,從偶爾心情差、經常心情差,到連續兩週情緒低落、符合DSM-5(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)標準的憂鬱症。根據臨床研究,青少年時期若已出現情緒困擾而沒有及時評估和治療,也有可能自己會好,但長大後面對挫折、壓力,就容易誘發各種更嚴重的憂鬱症、焦慮症或強迫症。 「憂鬱症就像感冒一樣,需要一段歷程,需要耐性,9成會好,必須先從生活上排除壓力事件,但也容易復發,」台北醫學大學公共衛生研究所所長陳怡樺表示。 要幫助憂鬱和心理生病的孩子走出黑洞,需要家庭和學校合作,織成一張防護網來接住孩子。 教育部2010年頒布「學生輔導法」,確認輔導三級制。各校有認輔老師(接受心理諮商輔導技巧訓練的各科老師),直接在教室裡幫助可能需要特別關心的學生。超過55班的學校,國中每15班、高中每12班必須配置一位專任輔導老師,接受導師轉介來的學生個案。各縣市教育局下再設「學生輔導諮商中心」,有專任心理諮商師、社工師,以駐點責任區的概念,負責學區內10-12所國中小及高中更複雜困難的個案,視需要轉診醫療院所。 「高中職憂鬱、自傷的學生普遍增加,而且年齡層往下降,」台北市學生輔導諮商中心主任楊雅婷表示,學校希望及早辨識出需要協助的孩子,給予最恰當的專業協助。但最大的挑戰在「必須跟家庭合作」。孩子身體不健康,家長很容易看出來,但心理生病了,卻經常被忽略。輔導老師、諮商師和兒少精神科醫師都發現,有些家長仍將精神疾病看成是一種標籤,而抗拒接受「我的孩子生病了」,孩子就很辛苦。
打一劑情緒預防針,強化憂鬱免疫力
憂鬱症絕對不僅是青少年父母的議題,與幼兒的父母無關。就像寶寶從出生後就必須接種疫苗,強化各種疾病的免疫力,要預防憂鬱、強化「憂鬱免疫力」,也必須從小施打「預防針」。「情緒教育就是最好的預防針,」教養專家楊俐容溫柔提醒,從幼兒園起,就可以開始進行情緒教育,按部就班的教導孩子,務實的自我認識、人際網路、練習情緒管理、解決問題的能力。「我們不能防範孩子未來面對哪種人生困境,但我們可以給他打情緒的預防針,把孩子裝備好。」 「憂鬱就像生命裡的黑洞,有很強的吸引力會把你吸到最底層、最糟的境地,但如果能掌握它、和它共處,你就會擁有很多力量,」心理學作家海苔熊比喻。在成長過程中,也許難保孩子不受傷,不論是來自不自知的父母、或不可測的人事物。但孩子學會自我整理、照顧、呵護,懂得接納自己、欣賞自己,健壯內在心理,就能面對外在的壓力和挫折。 時值季節交替、憂鬱好發的秋冬,又有特招、學測、會考的壓力排山倒海而至,老師們開始擔心校園爆發憂鬱潮。要幫助孩子遠離憂鬱,或走出情緒黑洞,需要每一個大人更願意理解、更盡力支持、更耐心陪伴。